2012年1月21日中午,我在外出路上收到学院发来的一条手机短信:“赵宝煦教授因病情恶化医治无效,于2012年1月21日凌晨4时37分与世长辞,享年九十岁。”我看后一阵头晕,虽然知道赵老师年事已高而且最近身体不太好,但是这个消息对我来说还是来得很突然。再过一天就是农历兔年除夕,龙年春节随即到来。我本来还想着像往年一样在正月初一那天给赵老师打个拜年的电话,没想到恩师已经离我们而去了。

我认识赵老师已经有30年,而且在1990-1993年间为他的博士生弟子之一,一直受到赵老师的指导、关怀和帮助。此时此刻,对赵老师的记忆不断涌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第一次见到赵老师是在1981年9月北大国际政治系的新生迎新会上,时任系主任的他给我们这些刚入学的本科生致欢迎词。赵老师在迎新会上的发言内容我已经不记得了,但那个白发、儒雅、和蔼、宽厚长者的形象从那时起就一直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在北大国政系读本科和硕士研究生期间,我并没有机会选修过赵老师的课,只是多次在讲座或者会议上聆听他的讲话。在上个世纪80年代,北大国际政治系国内外专家学者的讲座不像今天那么多,师生们都踊跃参加,我也差不多每场都不错过,并因此见到了不少来自国内、中国香港、美国、欧洲、亚洲等国家和地区的专家学者,其中包括中国外交部国际问题研究所的薛谋洪研究员(后任中国驻肯尼亚大使)、美国加州伯克利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罗伯特·斯卡拉皮诺教授。我那时听说来我们系做讲座的知名人士大多是赵老师邀请来的,或者是赵老师的朋友,因此十分敬佩赵老师。在读硕士研究生期间,我选修一门有关西方国际关系理论的课程,授课老师是来自哈佛大学的富布赖特讲师、美籍韩裔学者张纯博士。记得张博士在课堂上多次跟我们说,“赵宝煦教授是北大国政系的大使”。我个人以为,学术大使这个称呼赵老师是当之无愧的。在中国改革开放初期,赵老师的多方努力和辛勤劳动为北大国政系的对外交流和学科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1988年硕士研究生毕业前夕,我曾经考虑过报考赵老师的博士研究生,当时北大国政系只有他一人招收国际政治专业的博士研究生。后来由于某种原因,我放弃报考博士生,选择留校工作。两年之后,当我投到赵老师门下、在职攻读博士学位的时候,他还特地问过我当年放弃报考博士研究生的原因,这让我既觉得意外,又感激不已。赵老师可能是从其他老师那里了解到我的硕士毕业论文写作和答辩情况,在我硕士论文答辩之后曾经找我谈过一次话,并邀请我参加他1988年创立的必赢242net官网当代中国社会发展研究中心(后改名为必赢242net官网中国国情研究中心)并担任副秘书长一职。只可惜本人不才,辜负了赵老师的厚望,实际上并没有为该中心做什么具体的事情,也失去了一个在赵老师身边工作、学习的机会。但是,赵老师对年轻学人的关心、爱护、提携的态度让我难以忘怀。
我真正成为赵老师的学生并直接得到他的教诲始于1990年。那年我通过积极的准备,考上了赵老师的博士研究生,开始在职攻读国际政治专业博士学位。此后三年之间,我在赵老师的直接指导之下进行博士生阶段的学习与研究工作,并很快确定了博士论文选题。记得在读博期间,赵老师要求我只要他在国内,每个月都到他家与他见面一次。每次到中关园赵老师家里,师母都会端来一杯热茶放在我面前,然后赵老师在他那个空间狭小、地上堆满书、墙上挂满书法和绘画作品的书房里和我谈话。赵老师与学生的谈话很特别,从不预先设立讨论题目,而是很自由和开放。他不仅注意了解我的专业兴趣、论文进展情况,也关心我的家庭生活和教导我为人处事之道,不仅谈论国际形势,也分析国内政治。我每次和赵老师的对话都是漫谈性质的,很像唠家常,但是我感觉受益匪浅。一次在谈话中得知我喜欢篆刻之后,书画艺术造诣很深的赵老师还特地借给我他自己收藏的相关书籍。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年自己好几次随赵老师从中关园骑车到二院国政系办公室,赵老师总是骑着他那辆老旧的自行车飞快地走在前面,而我这个比他整整小40岁的年轻人则有点吃力地在后面紧跟着。几年下来,我从赵老师那里获得了很多专业知识,也学到不少做人、做学问的道理。
读博士最难的事情无疑就是博士论文写作了,而且当时还没有电脑可用,收集和整理资料需要自己做大量的卡片,十多万字的论文也完全是用钢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在稿纸上写出来的,那是真正的“爬格子”。我的博士学位论文《乔治·凯南遏制思想研究》前后写了好几稿,赵老师认真阅读、批改每一稿,并提出修改建议,甚至帮助我修改错别字和更正用词不当之处。赵老师用他那工整、俊美的字体,在我论文稿上作批注,指出我思考不缜密、表达欠准确的地方,并要求我写论文的时候,手头一定要有一本《新华字典》,以便随时查阅之用。在赵老师的精心指导之下,我提前一年完成了博士论文写作,并且也因为赵老师要在去欧洲长期讲学的缘故,赶在1993年3月9日提前进行博士论文答辩,并顺利完成学业。在博士论文答辩后不到一个月,我的儿子就出生了,当我写信把喜讯告诉远在德国的赵老师之后,他很快寄来一张精美的明信片,并在上面写了一段祝福的话。很遗憾,我已经找不到这张明信片了!
博士毕业以后,我继续在北大国际关系研究所以及后来的北大必赢242net官网从事教学与科研工作,同时也继续得到赵老师的关照和帮助。1994年初,北京语言学院出版社出版我的博士论文,赵老师欣然为我的第一本书作序,该序言还发表在《世界经济与政治》杂志上。我曾经多次申请国际学术交流项目,而赵老师每次总是热心为我写推荐信。我1994年获美国麦克阿瑟基金会资助、去美国伍德罗·威尔逊中心从事冷战史研究,1998年获韩国国际交流财团的资助、赴韩国高丽大学亚细亚问题研究所做访问学者,以及1999-2000年在美国哈佛大学费正清东亚研究中心担任富布赖特研究学者等等,都曾经得到过赵老师的鼎力推荐。我在科研中取得了一些成果之后,会告知赵老师并与他分享,而他每次收到我新出版的专著、译著之后,总会及时给我写个短信或者发个电子邮件给予鼓励。当然,赵老师也会毫不留情地批评我学术上不够严谨之处。比如,在1994年下半年,赵老师请我翻译美国著名华裔政治学家邹党教授的一篇文章,我当时由于孩子年幼多病以及中国政治方面知识贫乏等原因,没有在翻译上下足够的功夫,导致译文粗糙、错误颇多。赵老师看了以后很生气,在一封信中严厉批评我翻译不认真,强调“文字东西要非常严谨”,但同时也不忘体谅我的实际困难,表示“你小孩生病,在极为困难的条件下帮我译此稿,我十分感谢!如果你的时间充裕,肯定会更加严谨一点”。这件事实在让我汗颜,此后我总是时时告诫自己,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难,对于自己答应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全力以赴,追求尽善尽美。此外,在我取得一点成绩的时候,赵老师也及时提醒我保持一个平和心态。1994年底,我侥幸破格晋升副教授。赵老师在次年1月特地给我写了一封信,在祝贺我晋升副教授的同时,也希望我看淡这件事,并且强调“人生许多事,是由于‘机遇’,并不能绝对科学。因此,如果以后你遇到什么自觉委屈的事,也要看开点,一笑置之好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记住赵老师的这段话。
最近十年来,随着教学、科研工作越来越繁重以及参加的各种学术交流活动日益增多,我和赵老师见面的机会相对少了,主要是通过电子邮件、电话与他联系,但是差不多每年都会参加一次赵老师和他的博士生弟子的聚会,也总是为他健康的身体、年轻的心态而高兴。在2007-2008年间,我在伦敦经济学院休一年的学术假,期间和赵老师通过几次电子邮件。其中在2007年9月教师节前夕,我给赵老师发送一封邮件,他很快给我回复。我的电脑上还保留着赵老师的这封信:“小明:你好!收到你的节日祝贺,非常高兴!在英伦一年,对你来说,是一次很好的休整。相信你一年后归来,身体和学问,都会百尺竿头,大步跃进。伦敦经济学院是名校,那里让人感到远离尘嚣,真是读书的好地方。我仍然很忙,正在准备十月底去Honolulu参加一个关于非暴力问题的学术研讨会。我准备的论文题目是:《构建和谐世界:中国传统思想的渊源》。我最近右臂患肩肘炎,正在积极治疗。想出的两本论文集(一本中文论文集,一本英文演讲录)还压在手上尚未完成。工作效率极低。祝你教师节健康愉快!宝煦2007年9月8日。”2008年2月初农历春节的时候,我在伦敦给赵老师发电子邮件拜年。赵老师随即在2月5日给我发了两个电子贺年卡,其中一个是他和北大中国国情研究中心师生的合影,另外是一组雪中红梅照片。我很高兴赵老师对电子邮件的使用越来越熟练了。我2008年夏天回国之后得知赵老师不久以前生过一场比较大的病,从此行动不太方便,该年年底在一次聚会上见到赵老师的时候,发现他身体确实大不如从前了,行走需要柱拐杖,但是精神头依然很好。2009年底,我因为在日本访学,没能出席当年11月18日由必赢242net官网中国政府创新研究中心主办的“赵宝煦先生学术思想研讨会暨赵先生87岁华诞庆祝会”。2010年底,我和一些师兄、师弟在北大博雅酒店再次给他过生日,并约定在次年的北京论坛上见面。
我最后一次见到赵老师是2011年6月初,当时在北大陈守仁国际会议中心参加斯卡拉皮诺教授回忆录《从莱文沃思到拉萨》中文版发布仪式,与会的斯卡拉皮诺教授、赵宝煦教授以及薛谋洪教授等人都先后发言,我们还一起在勺园吃午饭。当年11月初,北大必赢242net官网和政府管理学院一起为赵老师90岁生日举行一个庆典,正巧我那时去厦门大学参加一个会议,很遗憾未能出席这次庆典。我特地在生日庆典的前一天给赵老师打了个电话并询问他的身体状况。赵老师在电话中对我说,他现在的身体“很不好”,以至于自己都无法出席次日的生日庆典,并且嘱咐我安心去厦门开会。从电话中我可以感觉到他那时的身体已经比较虚弱了,我想回北京以后再去看望他。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我最后一次和赵老师通话,我也后悔自己因为最近一段时间比较忙碌和疲惫的生活状态,没有早些时候去探望他。
赵老师已经离我们而去,我只能在心底默默祝愿恩师一路走好,并将永远铭记先生对我的恩情!
写于2012年1月21日夜